一条船上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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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鸣
公元770年冬天,到底是哪一天,现在无从知晓,毕竟是1300多年前的事。那个冬天,有一条乌蓬船从湘江进入洞庭湖后,又沿汨罗江逆流而上,它的目的地是昌江,也就是今天的湖南平江。我想,这史实就如洞庭湖水流入长江,全世界都找不到否定的声音,况且平江小田村有一座举世闻名的墓还可以佐证。去年,我去了一次小田村,参观了为老人修建的占地十亩的墓祠。虽然参观者只有三五拨,不到二十人,但墓祠的规模只有老人的地位和身份才能匹配。平江县作家协会的朋友介绍说,老人去世后,他妻子和一个叫宗武的儿子,便留在小田村守墓。现在老人的后嗣们成了小田村的大姓,族谱上老人的名字也一代代传了下来。
老人躺在船舱里。如果是今天,老人还不算老,59岁,比我还小一岁,现实生活中,我还不曾享受老人的待遇。或许那个平均寿命低于今天的年代,花甲就是老人的代名词。年轻时读巴金的小说《家》,高老太爷也是59岁,但我对他的印象就是耄耋老人。于是,把这个59岁的唐朝人称老人,我觉得也合乎情理,何况他还有肺疾、头痛、风痹等五种疾病。风痹像一只饿虎,大口大口吞噬他的身体。中医说,这是风、寒、湿三邪入侵。公元768年春老人沿长江出三峡,水上漂泊了近三年。这三年,中医说的三邪养得老虎愈加凶猛,而他的肉体却成了一株在风雪中飘摆的枯草,终日卧床才让余生有残喘的机会。
年岁偏长后,我愈来愈感受生命的卑微,人类的命运仿佛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人控制,我们只能被动的接受一切指令。看到老人不可控的命运,我庆幸自己的命运,遇上了一个仁慈的主人,不但我自己,还有亲戚和朋友都如我一样走运。
屋漏偏遭连夜雨,大水单冲独木桥,这两个成语我在读高中时就记住了,但成语里讲的内容一直没在我眼前出现。躺在船舱里的老人,被掌握他命运的主人残酷地作弄来作弄去,把这两个成语用到他身上,我不感到有任何夸张。
公元768年正月,载着老人一家八口的乌蓬船,从四川白帝城起航,经三峡到湖北荆州。他们计划荆州小住后便回长安。冾巧此时爆发安史之乱,商州兵马使也背叛了朝廷。长安之路战火纷飞,老人忧虑地凝望北方,只能改变行程,沿长江南下。这年冬天,岳阳小住后,又向长沙进发。当年同僚为官的朋友韦之晋在湖南衡阳做剌史。他们好如兄弟,曾盟誓同甘共苦,互相帮助。全家都认为只要到了衡阳,就像冰雪遇到骄阳,一切问题和困难都会融化,生活又会温暖起来。谁知,一踏上衡阳的土地,就得知韦之晋调任了长沙剌史,一家人又充满信心,带着希望调转船头,顺水赶往长沙。最后的结果,真让老人欲哭无泪,世上的被运全让他遇到了。韦之晋刚任长沙剌史便一命归西乘鹤而去,把他这个老友丢在旅途上徒劳奔忙。
到长沙后,老人把船泊在小西门的湘江岸边,船就是他的家。白天在长沙街上的鱼市摆个卖药材的地摊,晚上和当地一帮诗词爱好者吟诵品酒,经济虽然仍然拮据,但有诗友相伴的小日子里还是有几分欢乐。苏焕是年轻诗人,也是他的忘年之交。苏焕常去鱼市看他,有时就在鱼市诵读自己的诗词,他也去苏焕家饮酒谈诗。这样神仙般的日子没过几天,湖南兵马使和长沙剌史火拼,城里杀声一片,火焰红了半边天,还殃及到了小西门,鱼市没人去了,泊在岸旁的家差一点葬身火海。载着他一家八口的乌蓬船又得逃离是非之地。
妻舅是湖南郴州县令,他决定带一家八口去投奔妻舅。船至耒阳,掌握他命运的主人又开了一次玩笑,几乎把他逼到绝境。突然连降暴雨,洪水与天际相连,眼前全是汹涌波涛,他们明白,这种状态下航行等于自杀。船泊在耒阳一个叫方田驿的地方,五天无粒米下锅,四周茫茫水泽,老天连上岸找野菜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幸亏耒阳县令知道他们的处境后,托人送来大米、肉食和酒。他本欲当面感谢聂县令,无奈船靠不了岸,也不知道洪水何时可退,只好掉头往衡阳方向开。后来,这段插曲里还加入了一个千年误会。洪水退后,聂县令亲自到方田驿拜访老人,这时人船都无踪影,以为他们都葬身水底,便在耒阳建了一座空墓纪念老人。
船到衡阳老人突然怀念家乡。心向北方时,船也跟着往北走了。船出湘江进入洞庭湖,他的病情像耒阳的洪水,天天往上加码,通晚咳声不止,每咳一声胸口如割掉一块肉似的疼痛;小腿抽筋时,仿佛有一双手要把他的身躯缩成一个小团,以至无法忍受疼痛而叫出声来,而这种抽筋的频率近来也在加快,前次筋肉疼痛后的肿涨感还没消失,下一轮抽筋又开始了;头痛隔一两天就轮一回,脑袋上压了千斤重石,痛感一圈一圈朝外扩张,仿佛就要爆炸似的,每痛一次都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妻子端来汤药,他刚喝下便大汗淋漓,仿佛药水还没进入体内就在皮肤外面流走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专司人间死亡之职的神仙已经到了洞庭湖,正躲在某处寻找机会对他下手。他必须即刻离开洞庭湖。这时,他只有一个去昌江的选择,那里的县令也是他的朋友,他相信昌江县令能帮他结束令人讨厌的水上生活。
他的生存机会在岸上。
窗外沥沥的声音密密实实的一直未停,风在江面发出一阵阵哨子一样的吼叫,木船在雨中伴着风的叫声摇晃,岸上灰雾茫茫的树影鬼魂一样游动,偶尔还有两岸居民祭鬼的鼓声。此时,一种彻寒的滋味在老人体内徘徊,他感到天一寸一寸地往下塌,仿佛离船舱只有手臂长的距离了。比天气更寒冷的还有贫困。船上又一次无米下锅,宗武每天冒雨上岸挖野菜,给他熬野菜羹;成都带来的桌子散了架,用一块黑色的旧皮子捆了起来将就使用;一家八口的衣服全部补丁叠着补丁。
此刻,乌蓬船上的老人,要说内心中还有一份温暖,那就是眼下这条神一样的汨罗江。
汨罗江全长253公里,在南洞庭湖她虽有老大的尊荣,但在她的河流家族里,只能做个小弟,还是那种常常被人们忽略的小弟。然而,汨罗江又是一条大江,一条影响世界的大江。春秋战国时代,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在此投江,后来,汨罗江就成了一个符号,忧国忧民的符号,数千年来的统治者都不断放大这个符号,汨罗江也就成了士大夫们的精神之江。她又像一座灯塔,忧国忧民意识如一束永不熄灭的光亮,引领着历朝历代士大夫的精神走向。
屈原也是老人崇拜的偶像。他和屈原虽相距千年,中间横亘数个朝代,他们的命运和社会现实,却惊人地相似,仿佛是屈原的命运千年后的一次重新回放。当乌蓬船刚到汨罗江进洞庭湖入口时,老人便在心中默念:“滔滔孟浪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汨徂南土。……”这是屈原一生中最后一首诗词《怀沙》,历史上称为屈大夫的绝笔词。他理解屈大夫忧郁而哀伤的心情,更认同他对理想的追求和对民间疾苦的关注。他写了一千一百多首诗,也是循着这条路线走来的。
乌蓬船里的老人就是我们尊为诗圣的杜甫。
杜甫的诗词,我年轻时死记硬背过百来首,几十年过去仍完整地保留在记忆里的不到十首。以前读杜甫的诗,都是别人嚼碎再注解的,进去咋样仍然咋样。今天,当我想起杜甫躺在乌蓬船里漂泊,经受饥寒交迫的苦难,他那些描写穷困的诗句就变成了形象在我的脑袋里活动起来。文学的眼睛总是盯在苦难身上,或许这就是文学的宿命。杜甫的眼睛几乎眨都不眨地盯着人间疾苦,但他笔下没有个人不幸的唠叨和诅咒,他的胸怀永远是“凭轩涕泗流”。他对人间疾苦的书写是为了唤醒当权者,以实现他报效国家报效君王的理想。如果能穿越到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王朝,我一定要向他请教,从屈大夫到他诗圣,有多少君王被唤醒了?可惜,我穿越不了,只能想像他假如活在当今,我想,他仍会继续关注民间疾苦,但他的笔也会揭示造成苦难的真相,不再继希望于君王的觉醒,会更多地透视人性,拯救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
我曾经在博客上读过一篇杜甫与汨罗江的传说,最近我请百度和搜狐去浩翰的文海里寻找那篇文章,结果,把它们无所不能的神话破了。虽找不到原文,但我的脑海里还可找到一些零星记忆。杜甫在船上的生活起居等细节,史料里几乎是零记录,今天能从纸张上找到的,也只是民间传说,是靠想象来完成的,与物质的杜甫不能划等号。然而,精神的杜甫一直活在他建造的诗词王国里,那是真实的杜甫。他的理想,境界不需要想象和虚构。他对屈原的景仰也是他思想境界里的一部分。
屈原投江的地方叫河泊潭,洞庭湖进汨罗江三里路的位置。船刚进入河湾,宗武说估计这就是河泊潭。他挣扎着要起床,宗武扶他到甲板上。风像冰渣子一样摔打在脸上,手上。宗武要他回船舱,他却说拿香烛来。妻子拿来了香烛。他颤巍巍地将其点燃。
此刻,雨停了,风也不见,江面静止不动。他凝视远方,眼前原本若隐若现的山林、杂草,这时全部出现在他眼睛里,如他一样肃穆。两腔泪水把眼皮浸湿了。一缕细烟,从他身边袅袅地向对岸飘去。他让宗武扶着自己的双脚跪在甲板上,向江面一连叩了三个头。宗武双膝也跪下来,从后面搀扶父亲。
他喜欢屈原的诗,也敬佩他虽流放汨罗江,但爱国之心并未流放的品质。面对汨罗江,面对屈原的投江处,他高声朗诵:“浩浩沅湘,分流汨兮。脩路幽蔽,道远忽兮。……怀质抱情,独无匹兮。……”《怀沙》又一次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波澜。浩浩荡荡的沅水、湘水,路阴晦,前途渺茫,诚心诚意的一腔报国之心,谁又知道呢?屈原在一千多年前就道出了他的心声。他在长安官至左拾遗,如果朝廷信任自己,怎么会弃官辗转成都?又怎么会三年前出峡,导致今天在洞庭湖和汨罗江上飘荡?离开长安他基本上过着漂泊不定,衣食无着的日子,但他的心一直挂念朝廷。“安史之乱”给国家和百姓造成的伤痛像锤子一样击打他的胸口。出峡那年冬天,他登上岳阳楼,凭窗眺望长安方向,想到北方战火还未熄灭时,眼中的泪水自然就流了出来。他多么希望战争早日结束,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过上安稳日子?他多么希望国家兴旺发达,长治久安?
或许老天也被他一腔爱国之心和对屈原的敬仰之情感动,江面突然升起一抺晚霞,岸上的水雾一步步往后退,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木,带着张张绿色的笑脸来到他的眼前。虽然江南山野四季常青,但一个多月的连绵阴雾,烟雨霏霏,仿佛有半辈子没见过绿色了。
宗武听从他的吩咐,把搀在他腋下的双手抽离开来。这时出现了奇迹,他能独自站立,还可以走动几步。自从宗武把他扶到甲板上,那个叫咳嗽的魔鬼也没来纠缠,双脚不再抽筋,头也没痛了。
天黑了,船像在一个黑洞里穿行。宗武从甲板上进来说,又开始下雨了,零零星星的小点点。风从船舱顶上呼呼地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密集的滴答声便从头顶上响了起来。
妻子熬好野菜羹,他想起床,头上一股脑裂般的痛感袭来,咳嗽也随之而起,只得又躺下。一袋烟的时间后,他强撑着又坐起来,把妻子重新烧热的野菜羹喝完。
这时,有一种预感,汨罗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站。天黑之际在甲板上身体突然好转,或许就是回光返照。他还有很多话要说,必须趁还能握笔把心里话说出来。他毕生追求的理想,那怕是面临生命的绝境也挥之不去,他必须说出来;来到湖湘后受到亲友们的接济、帮助,要说一声谢谢;让他放心不下的妻儿们,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和安排。
妻子点亮松油灯。宗武从书箱里拿出纸笔后,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将枕头放到他的双腿上,再坐到身后双手撑着他的腰。这时,他才感到腰上有股力量支撑。妻子把纸铺在枕头上。他提笔写下《风疾舟中伏枕书》。此刻他胸中的情感全部凝聚在笔尖上。一家人都屏住呼吸,说话的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声还小。宗武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又担忧他的身体坚持不住,几次想要父亲休息,但没敢说出来。
烛台里的松脂油燃烧了一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事涕作霖。”当他打完最后一个句号,两行热泪挂在脸上。此刻,喉咙干得半辈子没喝水似的,胸口也堵塞了。突然一声惊天惊地的咳嗽声,山炮一样响,震得船上的人发颤。宗武一楞,父亲倒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宗武焦虑地喊:“爹……爹!”这时他已不能应答了。
我每次站在汨罗江边,对着滔滔江水,总想和那个伟大的灵魂,卑微的生命说句心里话,但最终都没说出来。我们毕竟不是一个时代,不在同一状态,怎么说?说什么呢?说理想,说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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