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步在你曾旅行过的街道,
话语毫无理由地脱口而出。
昨日为止的「我」,都只是在沉眠——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只是一无所知的活着,
仅此而已。”
Take 1
秋日的夜晚是最为绮丽的夜晚。从没有哪个季节的夜晚能像仲秋之夜那样,仿佛整座城市都沉没在纯洁无瑕的银白色月光中。
东方的小镇在九月中旬才姗姗来迟地迎来了他们的秋天。夜晚,雪白色的月亮高悬在天幕的东北角,像温顺的河流一般洒下几缕银辉,穿过了干燥生涩的秋风,穿过了梧桐树叶之间的阴影,穿过了病房的透明玻璃窗,静静地,流淌在同样纯洁的白瓷地板上,缥缈柔和,仿佛一并冲走了消毒药剂的气味。
借着月光,对床的少女悄悄起身,走到了窗前。
“我说,你还没睡着吧?”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在与我搭话。直到想起这是一间容纳二人的病房后,我才反应过来。
“是的。需要我呼叫值班医生吗?”
我应答着,稍微整理了一下睡得乱掉的病服和头发,借着月光起身到床边。
少女没有回答。良久,伫立在窗前的她,缓缓从随身的行李袋里翻出了一部黑色的数码相机。
“……我需要,拍几张照片。”
拍照片?
像是预判好了我心中的疑问一样,少女将相机举到了面前,对准了病房床上标配的白色棉被。
“要拍一些,与我自己有关的照片。”
摄影爱好者吗……还是,专业的摄影师?我猜测着少女的身份。住进病房仅仅是数个月前的事,我对陌生的少女没有太多的了解。世界上并非没有在学生阶段就年少成名的大摄影家,而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眼前的少女无论在设备还是动作上,都未免显得太过专业……进入了工作状态的她,正频繁地对自己的床铺变换着角度拍摄。
“相当认真的拍摄呢。”我赞赏道。
“因为,是要寄给别人的照片。”
“是家人吗?”
“寄给一位诗人。”
“诗人?”
“寄给他,希望,能给他作诗的灵感……”
“他”啊……
我点了点头,礼貌地将视线移到了窗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某支乐队曾经歌唱过的Elma与Eimy的故事。那位男生,多半是少女所仰慕的人吧?我没什么理由地想象着,仿佛一种对青春的刻板印象一样:故事里只要出现了少年与少女,他们便似乎命中注定要与恋爱关系绑定在一起。
完成拍摄的少女似乎又对我触目所及的窗外产生了兴趣,转过角度来,将镜头对准了病院后车库里那颗渐渐落叶的梧桐树。
“梧桐树也是「与自己有关」的照片吗?”我没话找话似的向少女打趣。
“是的。”
“为什么?”
“秋日,与我息息相关。”
“……”
那样的回答像谜语一样耐人寻味。
少女放下了相机,缓缓地转过身来,盯着我的方向。
“你啊,期待秋天的结束么?”
模糊而又柔和的声音问出了一个模糊而又柔和的问题。我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也许吧。九月的末尾就是我手术的排期,完成手术后就能出院了。”
“什么手术?”
“脑部手术,”我挠了挠头发,“据说,我现在的大脑里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啦。”
“哦哦……”
少女点了点头。
“那你呢?”我不禁反问道,“你期待秋天的结束吗?”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少女只是站在原地,端着相机,若有若无地对上我的视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她轻飘飘地说:
“我期待着,秋天的末尾。
因为,那便是我的消亡。”
缥缈无物般的声音散落在干燥的空气里,让我哑然失语。窗外恰好吹过一阵秋日的狂风,带下一丛梧桐的黄叶,拂起了少女银黑色的长发,在漫天月光里熠熠生辉。
“以你的话语为食料所运转着……
在我的口中能看到什么呢?
这双眸,在今天也依旧沉眠——
只是彷徨地、除了你以外,
什么都无法看见。”
Take 2
秋天不可思议地包罗万象。
不是么?落叶的乔木、丰收的稻田、干燥的狂风、皎洁的明月。衰败与盛放,躁动与平静,不安与和谐,一切都不可思议地糅合在秋这样奇妙的季节里,仿佛告诉着人们,绝无可能用三言两语概括广阔的秋日。
但少女的照片改变了我的想法。
夜晚中的梧桐树在仲秋的渲染下渐渐染上金色,夹杂着少部分仍然保留着巴黎绿一般青翠的叶片,张开了臂膀,迎接秋天的大风。干涩的气流掠走了几片枯叶,带着泥与尘土的气味,星星点点地撒向了漆黑的夜幕,又恰好撞上了明亮得如镁光灯一般的月光,向月的一面被点缀得纯白,让醉晕在夜色中的病人误以为那是真正的星星。
这就是秋天啊。我赞叹地想着。仅仅是那么一瞬的快门,包罗万象的秋日就被浓缩在一张四方相纸上。
“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少女平静地滑动着数码相机的触控屏,“我只是,稍微将心意倾注在相片上罢了。”
“似乎大家把依靠技巧的人称为才能,而把依靠心意的人称作大师。”
“才没有那种说法呢。”
“收到照片的人也一定会被打动的吧。”
“希望如此。”
少女没有继续说下去。关于那位诗人的话题总是戛然而止,我也识趣地不去多加妄议。她低下头去,细细擦拭着相机硕大的镜头。
“我说啊……”少女突然开口了。
“?”
“请你,做我的助手。”
“什么?”
我有些没有理解。
“听说,大摄影师都是需要助手的,听说。”
“‘听说’这个词可不怎么专业啊。”
“所以才说我没有技巧,只依靠心意。”
擦拭着镜头的少女微微笑了一下,我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表情。
或许……这样也会很有趣呢。
“好,我接受委托。请吩咐工作吧。”
她又笑了一下,把头低得更深了,仿佛故意躲着我的视线。我抿了抿嘴唇,这样的反应对于一个重症病房中的少女来说未免也太过可爱了。
此后的许多个晚上,我都在繁忙中度过。
第一天晚上,我按照少女的指示将病房的配套枕头用手提在半空,正面朝着窗口的方向,恰好照亮枕面上绣红的“x镇公立脑科医院”几个大字。举着相机的少女绕着悬在半空中的棉袋来回踱步,时而举起相机按动快门。后来,终于意识到我的右手已经酸痛到不能平举之后,慌张的少女匆忙向我道歉,并为我追加了十分钟的颈肩按摩。
第二天晚上,我奉命将白天病院配送的水果收在一个盘子里,并摆成“我认为最具有美感的摆法”。简单地把比较小的葡萄和桔子围绕在稍微大些的苹果和香蕉周围之后,我蹲在桌子旁调整盘子的角度,却没有留意到,少女同样半跪在了我的身侧。专注于镜头的少女向我的方向越靠越近,平缓柔和的呼吸声在我的耳畔涌动着,与水果的香甜味混杂在一起,让我头晕目眩。
第三天,少女没有从强麻醉性的输液药昏迷中醒来。于是,我独自整理了前两日的照片。
第四天晚上,我头痛欲裂,只能服下医院开设的止痛药物后提前睡下。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秋日的暖阳从窗口柔和地照进病房,我发现少女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第五天晚上,少女指挥我站在窗前,以“最平常的姿势”做出望着窗外的动作,她需要拍摄人像的照片。我尽量放平心情,盯着窗外那株依旧在秋风里簌簌落叶的梧桐树。月光迎面而来地环绕着我流淌,身后传来几下轻轻的快门声。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将这样的相片寄给那位“诗人”,是否真的妥当呢?
我尝试着代入了一下收信人的心境,意料之外的,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溜溜的感觉堵住了我的喉咙。
第六天,少女告诉我,她会筛选去掉那些有出现我正脸的照片。听到这番话,那股酸溜溜的坏触感才稍微平息下来。
第七天晚上,少女拍摄了我坐在床上读小说的照片,巧妙的角度让文库本的封面页恰好遮住了我的脸庞。
第八天晚上,少女说想拍摄一张“不良少年倚在窗边抽烟”的照片。很遗憾,病院是完全禁烟的,我只能将医院随饭盒附送的木筷子折成两半,装模作样地塞进嘴里抽起来。少女被逗得哈哈大笑,拍下了一张只收入了我下半脸的照片。
第九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从昏迷中醒来。
第十天晚上,少女仍然在噩梦一样的昏迷中挣扎。早一步醒来的我用温水打湿了毛巾,帮少女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珠。走到床边的一刻,不知是疾病下的本能反应还是陷在了什么噩梦之中,她突然抱住了我的左臂。虽然,明知这样绝对有违道德,到最后我也没有推开少女,而是在那张不属于我的病床边度过了一晚。
第十一天,我在自己的病床上醒来,床铺整齐。少女正坐在对面的床上,对我举起了相机。“没有拍到你的脸。”她这样向我解释,却始终不愿意让我再看她的相册。
第十二天,……
第十三天,……
……
第二十天夜晚,少女将相机交到我的手中。
“这次,请你为我拍一张照片吧。”她说。
“我可对摄影一窍不通。”
“有个人说过,大家把依靠技巧的人称为才能,而把依靠心意的人称作大师……是吧?”
“呵。事先声明,我的心意也没有多可靠。”
我举起了相机,一阵冰冷的触感从漆黑的机器表面传来,缓缓蔓上我的指尖,在失去了太阳直射的秋日里显得格外刺骨。我笨拙地调整着光圈的大小,仔细端详取景器里的世界。一顿观察之后,我将背景设定在了病房的窗户。
“在这里吗?”她问。
“背景里有梧桐树和月光,很好看。”
“是呢……”
她回头盯着窗户外的景色,像一个考察着我的审美的考官。
“梧桐叶,都快落完了。”
“还剩一半吧?”
“稀疏得,像秋天的一场梦一样呢。”
“什么啊……”
我没有在意少女的呓语,将镜头调整到了自认为最合适的位置。
“要拍咯。”
“嗯。”
“笑一个吧。”
“好。”
画面中的少女灿烂地笑了,温柔的月光洒在她的背后,像一道亮晶晶的白线一般,细细描绘出了酸涩青春所独有的轮廓;西北而来的晚风拂过树梢,温柔地撩动着少女的秀发,吹走了夜虫窸窸窣窣的吵闹声,飘飞的气流里只留下了梧桐叶的淡淡草本香味。
我按动了快门。
咔——
再见了。
四方的取景屏幕即将停留的那一刻,窗边的少女一跃而起,以一种近似于浮游的美人鱼的姿势,跳出了窗口。
咔嚓一声的快门声恰如其分地响起,抓取住了少女仿佛把自己抛向空中的那一瞬间。
什么……?
我摔似的丢开了相机,冲上前去,想留住半空中自由落体的少女。但不凑巧地,就在这时,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啊……该死……”
我倒在了冰冷的瓷砖地板上,不甘的视野逐渐模糊虚化,只剩下了窗前披着月光的落叶梧桐。
第二十一天。醒来时,对面的床上空无一人。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开门进来,告诉我手术的日期到了。
“你存在于那座山丘之前,
在那山丘的对岸,又能看到什么呢?
只有话语堆积在嘴边——
只是一无所知的活着,
仅此而已。
现在也一如既往啊、Eimy 。”
Take 3
秋天不可思议地转瞬即逝。
农忙时节结束,月亮恢复了弯曲的形状,唯独留下了西北而来的季风呼呼作响。人们再也找不到金色的梧桐,抬头望去,无论哪里都只剩下漫天飘飞的枯叶。就像在一夜之间,仿佛什么都还没开始做,一切就走到了尽头。
九月的幻影像梦境里的幽灵,在惊醒的那一刻便瞬间消失殆尽。坐在床上的人们还想反刍回味梦里的干涩,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慎堕入深秋。
真是令人悲伤呢,我无故地这样想着,盯着书房窗口的梧桐树,写着与秋天有关的诗歌。
脑部的手术相当成功。根据主刀医生所说,他们在我的额叶前侧发现了一个血肿,对视觉神经的传导造成了严重的压迫,但总的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医生们用似乎魔法一般的精准刀术切掉了那玩意,轻而易举地恢复了我的脑部机能。
其中一位医生告诉我,术前脑波检测显示,过去20天里我的大脑持续处于“相当活跃”的状态,问我是否发生了什么。
“没有啊。”我困惑地回想着,“什么也没发生。”
自从夏天入院以来,我的每日活动就仅仅局限于最基本的用餐、睡眠与药物治疗上,其余的时间大都用来盯着病房的窗外发呆。要说特别的东西的话,那片无趣的视野里只有天空,月亮,和一棵偶尔随着微风摇动的梧桐树。我就这样见证了它从翠绿变成金黄,又从金黄变为枯褐色的全过程。仅此而已。
确定吗?只有月亮、秋风、梧桐树?医生不依不饶地问。
我想了一想,不解地摇了摇头。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医生离开了康复室。临走前他告诉我,额叶手术可能会造成短暂的记忆缺失,出院后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月亮、秋风、梧桐树。
这样的东西到底代表着什么呢?我绞尽脑汁地联想着,却怎么也无法理清头绪。
“……算了。”
我把钢笔和稿纸丢到一边,伸了个懒腰,望向书房窗外的那棵梧桐。
也许,多看看就能想起来吧?
我抱着侥幸想着。
就像出院回家,看到书房里成堆的写作稿纸之后,我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给杂志社供稿的诗人一样。
又一次地,窗外响起了沙沙声。西伯利亚而来的季风盘旋在小镇的上空,带着明显数倍于初秋的寒冷,毫不在意一般,掠过了落叶梧桐的梢头。温柔不再的气流粗野地掀起了最后几片枯褐色的爪形残叶,将它们摔在地上,又不留情面地一走了之。
“稀疏得,像秋天的一场梦一样呢。”
不经意地,这样的一句话溜到了我的嘴边。
诶?
那是什么意思?
月亮、秋风、梧桐树……
这样的东西,到底为什么是特别的呢?
我像一个梦醒了的孩童一样,固执地回忆着模糊不清的梦境碎片,纵使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一点点细节,脑中也依旧有一个声音在低语。
稀疏得,像秋天的一场梦一样呢。
……
就在这时,仿佛故意打断我一般,玄关外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
“!”
不知是手术后遗留的过度敏感亦或是创作受阻带来的焦躁,砰砰的敲击声让我无缘无故地亢奋起来。
我一个箭步冲出了书房,向着门口狂奔而去。
“……”
到底为什么包罗万象的秋日如此短暂,又到底为什么,秋天过后就必然迎来冬日的终结呢?
“啊……”
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却宛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
秋天……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的我突然固执地相信,在门外的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等一下!”
几乎在敲门声消失的同一瞬间,我压下了门把手。
铁制门猛地被拉开了,大团的气流像吸烟的第一口一样,倏地倒灌进本来平静的室内,推动门上的轮轴吱呀吱呀地向内转动着,发出了锈蚀刺耳的摩擦声。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叠方形的纸片堆在地上。
我急忙弯下腰去捡拾,却不巧地与深秋的大风撞了个满怀。带着恶意的寒冷空气强劲地刮过门廊,将那堆不知何意的纸片,乱糟糟地,全部吹到了空中。
这时我才发现那是一叠相片。
其中一张,是从窗口看见梧桐树和月亮的照片。
另外一张,是我提着病房标配枕头的照片。
还有一张,是我蹲在桌子前摆着水果的照片。
还有一张,是我睡熟在病床上的照片。
伫立在病房窗前的照片;坐在床上读着文库本的照片;滑稽地含着半根筷子的照片;又一张盖好了被子深眠在病床上的照片……
我慌乱地抓取着漫天飘飞的相纸,仿佛溺水的病人手足无措的抓取着岸上抛来的绳索。
匆忙中,我抓到了那堆纸片中的最后一张。
那是,一位少女从窗口一跃而出的照片。
……画面中的少女灿烂地笑着,温柔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侧,像一道亮晶晶的白线一般,细细描绘出了酸涩青春所独有的轮廓;西北而来的晚风拂过树梢,温柔地撩动着少女的秀发,吹走了夜虫窸窸窣窣的吵闹声,飘飞的气流里只留下了梧桐叶的淡淡草本香味。
啊啊……
原来是这样。
晚秋的狂风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狭管一般窄长的玄关里冲撞反弹着,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我的后背。雪白的相纸在半空中飘起又落下,让人想起洁白的月光,又想起了某位……某位可能只存在于臆想深处的少女。不知是因为北风的寒冷还是自己的动摇,捏住相片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做了几次深呼吸,却只陷入了徒劳。
于是,不知所措的我缓缓向前走去,伏在门廊的栏杆上,抬起头,看着街道上那棵梧桐树。
光秃秃的树梢上连一片树叶也不剩了。
原来,秋天已经结束了啊。
我如释重负地想,嘴角不知何时渗进了一阵咸涩的味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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